2012年1月20日 星期五

失敗的中間偏左路線

 (01-20-2012曾昭明)

(一個誠懇的建議:DPP 該把中央黨部門口那些創黨元老的照片拿下來,
放進黨史中珍藏,而改放上這張,人民與黨員共同的記憶。)

許多朋友,特別是年輕的朋友,對DPP所代表的中間偏左路線,居然敗給代表財團利益的馬英九路線,表示深深地不解。作爲曾經參與過2000年總統選戰,參與構思和撰寫「新中間綠線」的人,我想,也許自己可以記錄下一些現在這個時刻的粗淺感想,提供給大家參考,或者批判。

選舉前最後一個星期,當聽到小英宣示「大聯合政府」的主張,坦白說,我心裡非常不愉快。選舉結束了,我可以直白地說了:如果不是為了台灣,我的總統票可能就會投了廢票。
有些人聽到了「大聯合政府」,就很興奮,我實在無法理解。不是我反對協商民主。政黨協商,在民主國家,原本天經地義,不需要用「協商民主」來包裹,更不必要與「大聯合政府」連結。
另方面,讓我詫異的是,面對多日以來藍色媒體人不斷發動保守的、服膺企業利益的「階級戰爭」論述,乃至各個財團的資本家都出面進行輪番的民意裹挾和真真實實的「階級戰爭」了,DPP居然都毫無反擊?
「大聯合政府」是反擊資本罷工威脅的武器嗎?當然不是;這只是無意間向中產階級暗示著:DPP執政將意味著政局的不安和政策的搖擺不定。奉送子彈給別人,我想不出比這個更糟的政策文宣選擇。
如果我還在DPP中央黨部工作,我一定會提醒:任何一個成熟的中間偏左政黨,在到選舉中期之後,要去做的、要去論述的,其實該是類似某種「大聯合社會」的願景:不要讓「一個臺灣,兩個世界」的情形繼續下去,不要讓經濟與社會脫鉤、經濟與生態脫鉤的情形繼續下去,要透過各種層次的協商民主或者審議民主,來讓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結合,來讓經濟發展與生態永續結合,要致力讓臺灣成爲一個平等、公義、團結的共同體。
是的,該談的是社會團結與社會和諧的「大聯合社會」,而不是給人政治投機和權力分贓感受的「大聯合政府」。
換言之,你必須從政策原則的高度,去有效地回應你的對手必然做出的反擊,而不是迴避。如果你是一個中間偏左的政黨,反商的指控或污衊,幾乎是必然。既然如此,你唯有從一個中間偏左的政黨的立場,來正面闡明一個政治共同體為何需要能夠同時實現經濟繁榮和社會的正義團結。你必須從一個幾乎是政治哲學的高度,去重新定義出一個可以激勵正義感和光榮感,可以讓人民能相互扶持、攜手並進的國家願景。用傳統左翼的術語來說,你必須在「文化霸權」或者「文化主導權」的層次去回擊。
這不是容易的工作,即便對歐洲老牌的社會民主或社會主義政黨。可惜,DPP這次太輕忽,以為把一些政策做成一系列的政策套案,加上幾個響亮的文宣口號,就可以成事。
如果DPP體認到,這次選舉的一個特點,是階級議題已經正式浮現在總統大選的層次,成為大選的主軸,而且,這還會是台灣未來面對中國威脅和經濟吸附下長期的趨勢,DPP 最好下次能對如何做好一個中間偏左的政黨,有更深的體會和把握。如果維護台灣主權跟維護社會正義已經是不可分割的政治使命,DPP 最好對如何讓兩者有機地結合,能有更完整的反思。
對在 DPP 之外的朋友,我的建議是:不要把DPP這次的失敗看成是笑話。DPP這次遭遇台灣民主選舉以來財團最直接的政治干預,它所面對的挑戰,也會是將來任何一個 意圖成為主流政治力量的進步團體都必須面對的。台灣的人民大眾,以多少的「三隻小豬」,讓你們看到了一次「階級戰爭」的本土實際操演,如果不能從中學到任何教訓,不只是DPP,我們都一樣對不起這些勞苦的人民!

拉拉雜雜,也不成系統,朋友們就當成是聊天吧,覺得我說的荒謬的地方,請一笑置之。在這個時刻,我唯一能確認的是:這次我們看到的,不是中間偏左路線的失敗,而是一個失敗的中間偏左路線。

附註說明:
這是一篇寫在114日晚上的文字。當時只打算放在我的臉書裡,讓自己的朋友閱讀。看選舉後的情形,覺得,也許該放在部落格裡,提供給更多的人參考。

看到選後 DPP 不好好檢討自己推行「中間偏左」路線上的疏失和改進的方向,倒是一邊有人被媒體左右對「九二共識」舉白旗投降,另一邊有從政黨員在抵制 HTC 時 ,只是廉價地剝削 DPP 黨員和支持者的悲憤情緒,不去誠懇呼籲國人,正視 HTC 涉及的勞工人權和環保生態問題。沒有比這個更讓人更痛心的事情。

在電子業,「內建九二共識」的產品,大抵也是內建「衝突礦石」、血汗勞動、責任制等等勞工人權問題和污染排放等生態問題的產品。一個認爲自己的利益高於人民的主權,忽視「企業公民」擔當的企業,當然也不會在意自己的企業經營所產生和涉及的社會與生態問題;倒過來說,也是如此。

舉個例子來說吧,臺積電沒有出面爲「九二共識」背書;至少,迄今還沒有。可是,大概沒有人能否定,在電子業的企業社會責任表現上,臺積電是前段班中的前段班。

HTC與鴻海全是國際間聲名狼藉的血汗工廠…
相對地,從來沒聽人說過,HTC 是有社會責任擔當的企業。事實上,HTC 曾經說過「不能管供應商的內部管理」,藉此來逃避它作爲供應商侵害勞工人權的「共謀」的企業責任。他們不知道,這種說法,不但貽笑大方,而且已經違反聯合國的《商業人權架構》和 OECD 的《多國企業指導綱領》。當今任何一個在國際社會有頭有臉的品牌企業,不管在企業社會責任上的實際作爲如何,至少不會說出這種沒有「國際常識」,不符合當代企業倫理的話來。
這些議題,臺灣的電子業儘管左閃右躲,終究必須要去面對。差別只在於:是出於自己構築競爭利基的積極作爲,還是被外在情勢所迫的敷衍了事?

當然,抵制,不是反商,而是反對「不良企業行爲」;抵制,不是要摧毀臺灣的電子業,而是要協助臺灣的電子業能具備「責任競爭力」,真正站在世界企業的前沿。唯有如此,才能讓臺灣的電子業在面對其他國家廠商的惡性商業手法時,能繼續保持競爭優勢。政府的角色,該是在國內與國際社會去支持能與社會共生互利的好企業,而非鼓勵唯有依靠不良企業行爲才能生存,不具備可持續的競爭力的漂流海盜。

然則,DPP 如果放任自己的從政黨員胡搞,以短線操作扭曲了道德消費抵制運動的豐富內涵,傷害了自己的整體社會形象,也只能說是咎由自取了。要搞在地經濟的政黨,當然需要某種鼓勵消費在地企業產品的消費倫理。然後,現在說「消費者無祖國」?請問:這符合「十年政綱」的原則與政策方向嗎?這是把「十年政綱」放到那裏去 了?DPP 之內,都沒有人覺得邏輯錯亂?我支持抵制 HTC,不過,不是這種自我錯亂,接着被你的對手以「不愛用國貨」爲名吃豆腐的方式。

DPP 必須瞭解,現代的道德消費抵制運動,不是粗糙的一次性民粹動員,而是以尊重人權與生態為前提,去建立鼓勵企業社會責任的制度誘因的長遠社會改革。對於這種以道德消費為本的抵制運動,「消費」的性質與意義,並不是像 DPP 的各種發言所說的,只是原子化個體的「自由意志」和「自由選擇」,更不是「沒有祖國的消費者」在單純地計算性價比。

真正的道德消費,總是一種關乎道德思辨、道德審議和道德抉擇的存在命題:作為一個共同體或者社群的成員,當我在消費某個產品時,我意識到我也在同時選擇著我與他人一起生存其中的社會和生態是什麼樣子,因而我會關切我所消費的產品是被如何生產出來的,以及,生產這個產品的企業組織,它的企業決策和營運模式會有什麼樣的社會和生態影響。在歐洲高度主流化的公平貿易機制,就是基於這種道德消費意識而發展的,也是由於這種道德消費所具備的多向度的社會與生態意涵,才能使得類似的責任消費倡議,可以取得廣泛和持久的社會支持認同。

這次,本來 DPP 有機會就如何節制不受約束的企業權力的問題來拓深自己的中間偏左路線,而非讓自己陷入「要不要接受九二共識」的虛假分歧;本來有機會凸顯企業表態支持「九二共識」所呈現的階級利益的差異,而非僅能依憑本身就是爭議焦點的「國家利益」概念來訴求。可惜,看來 DPP 似乎錯失了這個機會之窗。

抵制 HTC 是應該的,是必要的,可是,這並不表示就不需要講究「為何抵制」和「如何抵制」。後續 DPP 要如何善後,最後還是 DPP 自己要去決定和抉擇的事情,沒人幫得上忙。只是,假設不幸自此造成國人對於各種企業社會責任倡議的反感和反挫,DPP 自己終將付出代價不說,也斷送了社會進步的契機。我相信,果真如此,所有的公民社會組織,都會記得這筆帳的,而10年後研究臺灣責任消費機制的學者,也必然會對此記上一筆。